零和博弈

今天,再孤陋寡闻的官员,在其演讲中也不免要亮一些博弈论词汇,例如游戏规则、零和博弈之类,以此来树立自己的时尚形象。所谓零和博弈,就是必有一输一赢的两方对决,且输者所失尽成赢者所得。与其他类型博弈——例如“双赢博弈”、“正和博弈”之类——比较起来,“零和博弈”未必很可取。然而,事实上人们多半更倾向于认可零和博弈;这种思维习惯有很负面的后果。

身边的博弈

在博弈论中,通常分别以正数与负数表达博弈的赢与输。如果在两人博弈中,赢方与输方分别得a分与—a分(这意味着赢者所得全来自输者所失),那么双方得分之和为零。这就是“零和博弈”一词之由来。

最大量的零和博弈或许出现在生意场上。如果你来到一个货摊,看中某件商品之后与老板讨价还价,那么,一场博弈就开始了。讨价还价的结果,市场价为100元的商品,最后以110元成交。这样,你损失了10元,这10元恰好被对方赚去了;这就是一个零和博弈。

如果说,商场上的输赢可用金钱精确表达;那么,在其他场合的博弈,输赢的定量描述就只能是某种模糊的判断。尽管如此,精明的博弈者亦不失多少准确的算计。

街坊邻里之间,常不免发生口角甚至争吵,在失去理性的冲突中,难免互相使对方难堪或者羞辱。这种冲突,通常以两败俱伤告终。如果其中一方于吵架技高一筹,而另一方木讷笨拙,那么就会出现一胜一败的结局,胜者得意洋洋,败者受辱憋气;后者愈丧气,前者就愈快意,可以说一方所得正是另一方之所失,这就是一个零和博弈。无论快意与丧气,都没法准确测量,但其程度的比较,任何有生活经验的人都不难估量得大体准确。

为恰当理解零和博弈,如下几点说明是值得注意的:

1) 博弈双方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等的,他们为争夺同一目标而竞争。
2) 零和博弈只是表达了一个事实,不涉及对双方的价值评判。
3) 对博弈双方得失的评估,通常出于某个中立观察者的判断。
4) 观察者只关注博弈的结果,而不考虑博弈的过程。

博弈既可以文明规范,亦可能粗暴残酷,但都不妨以竞争视之。博弈的过程往往充满了智慧的较量,其中的故事可能十分精彩,或许正是人们最感兴趣的;但那是另一个领域的问题,不是博弈论的对象。

古人斗智

要在古代生活中找出博弈的故事,那是毫无困难的事情。人们耳熟能详的许多历史典故,就是一些绝佳的零和博弈。

楚汉相争 这是中国历史上2200年前的一幕大戏,其主角是气盖山河的楚霸王项羽与被项羽所封的汉王刘邦。楚汉相争在史上影响有多大,只要提到一点就够了:今天中国象棋棋盘上,分明地标出的“楚河汉界”依然赫然在目,那正是本于楚汉相争的典故。

楚汉相争的结果是众所周知的:楚败汉胜。实际上不仅仅如此,重要的是要指出:项羽完败,而刘邦完胜;刘邦独享天下,而项羽则兵败丧身;项羽之败惨烈到什么程度,恰好对应刘邦之胜辉煌到什么程度,这不正是一个零和博弈吗?

至少在逻辑上,楚汉相争完全可能有另外的结局。例如,双方割据并存;一方屈膝请和成为藩属;一方败走域外另立邦国,等等。所有这些情况,对于中国历史影响如何,且不置论,能肯定的只是,它们都不再是零和博弈的结局。不妨指出,凡属争天下的争斗,多半是零和博弈。试想,哪个得天下者,情愿给对手一寸容身之地呢?

荆州易主 读过《三国》的人都知道,围绕荆州一地的故事最多,也最有看头。一般人很欣赏诸葛亮智取荆州、三气周瑜的智谋,不太在意吕蒙智胜关羽、袭取荆州的辉煌战例。此处要强调的只是,占领荆州者的完胜与失去荆州者的完败,恰好构成一个零和博弈。

如果考虑到,后来吴蜀两国都亡于晋,那么,吴蜀两国任何一方独占荆州,似乎都没什么意义。在荆楚大地上的漫天厮杀,无论谁得谁失,就整体而言,都有利于中原的王朝,加速了魏晋一统天下的进程,当然也就加速了吴蜀两国的覆灭。

如果吴蜀的当权者不那么热衷于零和博弈,选择某种双赢的结局,即使未必能避免最终覆灭的命运,或许还可维持一个较长久的鼎立局面。这就遇到类似于刘项的问题:古人是否特别偏爱零和博弈,而错过一些可能更好的选择呢?

新旧党争 “党派斗争”这种现代玩意儿,似乎绝不可能出现于中国古代史中。其实,古代缺少的,不过是党派斗争这个词而已,至于那种事,哪能没有?多少具有人们熟知特征的、真正谈得上是党派斗争的事情,至少可以追溯到东汉时期的“党锢之祸”。

几乎完全成形的党派斗争,就要算北宋时期的王安石与司马光两党之争了。王安石是“新党”之首,代表着当时的变法革新势力;司马光是“旧党”领袖,代表了当时的守旧派。站在新党后面的,主要是宋神宗;支持旧党的则是一度听政的几位太后。这一党争规模空前,几乎卷入了所有朝廷大员,前后经历几代人,一直延续到北宋末年。斗争双方潮起潮落、互有胜负;整体而言,竟然说不上谁是赢家。

但贯穿始终的一个鲜明特征是:其中任何一派一旦得胜,即使是暂时的得手,也一定要“赢者通吃”,囊括全部高级职位,同时毫不留情地清洗几乎所有对手,甚至不放过已去世的对手。

最典型的一次发生在宋徽宗年代,此时王安石、司马光两人都已过世,当权的蔡京属于新党。蔡京所做的最骇人听闻的事情,还不是流放对手,而是实实在在地罗织了一份称为“元祐奸党”的旧党名单,多达数百人,其中就有司马光、苏东坡、苏辙、黄庭坚、程颐、范纯仁等声震古今的人物。这份名单被刻石立碑,无疑是务求使对手们遗臭万年。这种手法,恰好为现代“路线斗争”的大师们超前提供了绝佳典范。

不消说,那时上演的,正是不折不扣的零和博弈。只是,这种博弈并非一次做完,而是多次反复,博弈双方交替扮演主角。如此折腾的结果,就不只是失败者(例如苏东坡)流落天涯海角,而是整个北宋帝国的覆亡;党争的一些主要当事人也未免悲惨的下场。

诸如此类的博弈,究竟锤炼了多少古代智慧,或许是一件值得总结的事情,但不见得是什么光照千古的正面遗产。至于那种博弈的斗法,倒是垂范后世,即使千年之后,仍然被人效法。

这种遗产,不知是否应算作为中华文明的不朽珍品?

今人生死斗

如果进入当代博弈场,古代那点小玩意就根本不值一提了。今人的零和博弈不仅好戏连台,绵延不绝,而且是真正的生死斗。

蒋介石pk汪精卫 蒋介石与汪精卫,一个是已获一定正面评价的前朝领袖,一个是千夫所指的汉奸国贼,似乎不能相提并论。但在二人共事的早期,却完全是旗鼓相当的,而且汪略占上风。

汪精卫出身世家,文才与口才都属一流,且不乏义胆侠骨,颇具声望;早年追随孙中山,深得孙的赏识,是孙中山遗嘱的实际起草人。

若论革命资历与文才,蒋介石当然不能与汪精卫争锋。但实际上,蒋介石是更具领袖气质的人,且在军事上已占先机,在那个以力取胜的年代,在争夺最高权力的博弈中,自然胜算更多。只是那年间波诡云谲,风云变幻,一时还难言终局如何。于是二人攻防不断,瑜亮情结甚深。

但汪精卫异想天开,竟然到日本人那里去另辟蹊径,就注定自毁前程了。蒋介石的完胜、汪精卫的完败,遂使这场零和博弈收尾。汪精卫1944年死于日本医院,对其死因有种种传言,这些都不再有什么意义。如果他活到1945年之后,其下场不会比陈公博更好。

周扬pk胡风 周扬与胡风,作为文人互有高下;而在左派队伍内的地位,则相差悬殊,简直没法交手。但他们偏偏缠斗上了,其结局自然不说自明。

周扬未必不具文才,但几乎以文化官僚终其一生,就没了展现文才的机会。但这并不妨碍他一直占着文坛领袖的位置,深得主公信任。

周扬晚年透露,1957年毛亲授的一份名单,囊括了文艺界全部钦定右派,由周扬受命去执行。周扬受信任之深,于此可见。那时周扬权势熏天,不啻“文艺沙皇”,谁敢争锋?胡风与之较劲,当然是以卵击石,自不量力。胡风何许人也?不过一介文人而已。

当然,在文艺界胡风亦非等闲之辈。胡风早年追随鲁迅,被认为是鲁迅的真正传人——或许正是这种身份,使得胡风自认不必在周扬面前甘拜下风。胡风以扛起鲁迅旗帜为己任,既不归附国民党,也不在组织上从属于共产党,竟然集合了一支独立的文艺队伍,即使1949年之后,仍然抱团。

一个在野之人,竟然能呼风唤雨,一呼百应,这件事已经难以被容忍;胡风还要挑战文化官僚的权力,那就简直是造反了。文艺界还能容得下两个领袖?别说周扬不能接受,其他党内文人也绝不可能接受。最主要的是,毛根本不可能喜欢一个具有鲁迅风格的人

无论胡风有多大文才,他的政治智慧肯定不高,对于自己所处的险恶形势,浑然不觉,竟然诚心相信最高领袖会替他主持公道,在他与周扬之间裁定是非。于是,就有了那封长达30万言的上书,岂不是自投罗网?

他大概天真地以为,韩愈所谓“天王圣明”已成现实,却忘了前面更重要的“臣罪当诛”这一句。反击来得如此之快、如此之猛,既非胡风所料,亦非任何持常规思维者所料。上书言事而致重罪,虽然不乏先例,但如胡风遭遇之惨,大概也是史上少见。不管怎么说,告状的胡风沉入了地狱,而被告的周扬则更加当红,一个完完全全的零和博弈就此收官。至于1980年代另有说法,那是后话。

胡耀邦pk邓力群 中国现代史上,“党内竞争”这种事儿是搬不上台面的,更别说依据文明规则有序展开竞争了。然而,历史竟然上演了这样一幕,其中居然多少具有某些现代政治的元素,那就不能不说是现代史上一件值得一书的事情。此处说的是胡耀邦与邓力群。就个人形象而言,两人之差距简直不可以道里计:胡耀邦已经成为一致公认的“共产党的良心”,而邓力群则一直享受着“左王”的雅号;实际上,前面还要加上“顽固不化”四字。

1980年代初,胡耀邦组织了开启改革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,无畏地主持了平反冤狱。正是这两大成就,赢得了广泛的声望,被推举为取代华国锋的领袖。邓力群亦是改革初期的一员干将,与胡乔木一起主管文宣系统。公平地说,邓氏不愧为党内才俊,早在胡耀邦升迁之前即具文名;较之于红小鬼出身、学历甚浅的胡耀邦,科班出身的邓力群不无优越感,岂能没有当仁不让之心?即使胡耀邦已得先机,屈居其下的邓力群仍然壮志不减;有陈云、王震等大佬撑腰,这也并非痴心妄想。

无论依哪种道德标准衡量,邓力群都算不上是忠于职守的部下;他似乎只专心一件事,即不断在胡耀邦身上挑刺找岔;以其不凡的才智,对付胡耀邦这样一个毫无城府的人,杀伤力之大,可想而知。宅心仁厚、胸怀坦荡的胡耀邦,几乎没有什么还手,这场博弈就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了。

1986年底,邓力群等人精心策划的合围终于告成,只差临门一脚了。在那个史上最奇异的“生活会”上,邓力群拼尽全力踢出了这最后一脚:他在长达5小时的发言中,全面清算了胡耀邦的“罪行”。以邓力群一辈子练就的整人功夫,又得大佬支持,其出手岂能不收全功!胡耀邦出局,而邓力群则似乎升迁在望,就此而言,岂不是一个地道的零和博弈!

但这场戏并没有完。尽管邓力群演技一流,但毕竟口碑欠佳,而其尽露的锋芒反而伤了自身,不到一年就自己出局了。本来的零和博弈就变成了两败俱伤。

在当代中国,无论是一党领袖还是文坛领袖,岂是随便什么人争夺的对象?但这样的竞争毕竟发生了,无论其结局是喜是悲,都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。至于其终局是否为零和博弈,则不能说是势所必然。但至少说明了,在我们这块土地上,偏爱零和博弈,实在是社会心理与时尚的主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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