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史进步的坚定信仰者,总是相信进步力量必定战胜没落势力。更甚者则从结果反推原因:胜利者必定是更具生命力的新生力量,而失败者则是当然的腐朽没落势力。这样,“成王败寇”这句古谚也就成了普遍真理。但在饱览古今中外兴亡史的人看来,事实却未必总是如此:胜利者很可能是野蛮人,而失败者却可能是文明人!历史中最不堪卒读的篇章,恰好是那些野蛮征服文明的故事。
The steadfast believers of historical progress always believe that progressive forces must overcome defeated forces. What's worse, the reason reverses the reason from the result: the winner must be a more vital new force, and the loser is certainly the decadent and declining force. In this way, the old saying “King defeated by the king” became a universal truth. However, in people who watch the history of the rise and fall of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, it may not always be the case: the winner is probably a barbarian, and the loser may be a civilized person! The most unbearable chapter in history happens to be the story of brutal conquest of civilization.
日耳曼人征服罗马
今天的意大利远不是令人羡慕的国家。近年来尤其流年不利:政坛多变,灾难频发;最近一次由地震引发的雪崩,整个儿掩埋了一座山间酒店,罗马又得为死难者下半旗了。我一边注视着电视屏幕上的那番惨象,一边联想起往日罗马帝国的辉煌:那个曾经无比富庶,让全世界羡慕至极的古罗马今何在?真正是沧海桑田、时移世易啊。
古罗马的辉煌是什么时候衰退的呢?这件事当然不是发生在一朝一夕之间,否则,就用不着吉本的那本皇皇巨著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了。罗马从“五贤帝”之后直至5世纪末西罗马帝国覆亡,经历了近300年的苦痛历史,其间充满了内讧、反叛、篡夺、外族入侵等等不幸事件,简直令人眼花缭乱,难以理出一个头绪来。不过,有一条众所公认的主线索——北方日耳曼野蛮人不可阻遏的连年入侵——自始至终起重要作用。罗马人与日耳曼人的这一历史性较量,沿罗马帝国的北部边界全线展开,历时数百年,整个地改变了双方的历史进程,也深刻地影响了中世纪欧洲的历史格局。
不妨作一有趣对照:公元400年前后,东西方两个文明大国——中华帝国与罗马帝国,都在蛮族的进攻下苦苦挣扎。压迫中华帝国的是北方游牧民族,他们野蛮尚武,其文明程度很低,缺少富有文明活力的优质基因,彼此不相统属,征伐无常,给中原文明之邦带来的是杀戮、毁灭、退化等等无尽的苦难。纵然中华主流文明依然顽强地生存着,但其正常的发展进程至少被阻遏了400年。
而在遥远的西方,罗马帝国也在蛮族的入侵之下苦苦挣扎,经受着覆亡前的惨痛。来自北方的野蛮民族较之罗马当然有较低的文明程度,但在许多方面却不同于中国北方的蛮族。首先,欧洲蛮族有更强的血缘联系,几乎统一于“日耳曼人”这一名称之下,彼此有更多的民族认同。其次,日耳曼人居住的欧洲大陆遍布森林,气候温和,雨水充沛,其自然景象远非蒙古荒漠可比。那样的土地更适于孕育一个较高等级的文明。在与罗马人接触之前,日耳曼人就已发展了采集、农业、游牧等多种生存技术,并非中国北方“胡人”那样的纯游牧民族。日耳曼人的学习能力也明显高于东方蛮族,还是在公元前的凯撒时代,相当一部分日耳曼人就已经达到了相当程度的罗马化。
总之,到4世纪时,站立于罗马帝国大门口的日耳曼人,是这样一个强劲对手:它天资很高,未必下于个子更矮、皮肤更黑的意大利人;它的文明史或许较短,因而被称为野蛮人,但实际上他们几乎已经赶上了越来越不思进取的罗马人;他们繁衍迅速,人口众多,各个支脉广布于欧洲大陆:哥特人、法兰克人、条顿人、萨克森人、维京人……,一个个都可能成为罗马人的劲敌。
比唐太宗要早好几百年的罗马皇帝,早就具有唐太宗那种智慧,少有种族偏见,其宫廷中既不少日耳曼士兵,也不少日耳曼将领。
在日耳曼人罗马化的同时,罗马也已相当程度地日耳曼化了。
一旦罗马的局面演变到了如此地步,罗马的覆亡就不过是时间的问题。对于有千年光辉历史、从来都无比自豪的罗马人,罗马的覆亡自然是无可补偿的巨大悲剧,这种惨痛或许至今都深藏在部分意大利人心中。然而,一部分更聪明也更通达的罗马人却没有这样悲观,他们不太在意罗马军队的失败,更看重日耳曼丛林中无处不在的罗马兵器、建筑、艺术、乃至文字。在全欧洲上层社会的文化中,拉丁文的统治至少在千年以上。更别说,罗马帝国覆亡之后的欧洲,仍然受着基督教的全面统治,而基督教的心脏正在罗马!
日耳曼人确曾征服罗马,但罗马文化却驯服了日耳曼的野蛮。
这两件事何者更重要呢?罗马人与日耳曼人在今天的后裔,对此似乎都不以为意。他们更关心全欧洲的事业——他们大概没想到,这一点恰恰是两千年前那次伟大征服的结果。
蒙古征服世界
金戈铁马、烽火连天,乃任何征服之所同。至于征服之不同,就未必被人注意了。骄傲的中国人也不免被人征服。匈奴人反复征服了我们的北部边陲;乱华的五胡一度征服了整个北中国;契丹人的辽国征服了自新疆至黑龙江的整个北方地带,其疆域甚至超过了当时萎縮在“燕云十六州”以南的北宋;女真人征服了包括辽国与北宋在内的整个北部中国,让中国人蒙受了“靖康之变”的奇耻大辱。然而,灾难还没有完,更大的耻辱就在后面,这就是蒙古人的史无前例的征服,这一次的受难者,不只是中国人,而几乎是整个世界!
哪里冒出的蒙古人,竟敢征服世界?
就是在今天,蒙古人的发迹史仍然是云遮雾罩、扑朔迷离。绝不像一些自作多情的中国人所认为的,蒙古人早就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,因而成吉思汗就成了中国的头号英雄!这种话可别当着蒙古人的面说;否则,他一定会使你脸上难看。
简单地说,蒙古人既不属于中国,也不属于亚洲,他们真正属于世界!他们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特殊民族,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,似乎就是为某种非他们莫属的某种世界使命而来。他们的作为确实也是惊天动地,差一点征服了当时的整个文明世界。
蒙古的铁骑已经到了多瑙河,几乎兵临维也纳城下,西欧人如此惊慌失措,只差点投大西洋了。征服俄罗斯,并不是它的重头戏,它根本不认为俄罗斯人有什么难对付,俄罗斯人就是乖乖的做了200年蒙古臣仆,致使蒙古人有足够的时间,大幅度地改变俄罗斯人的血统与文化,以致今天有人认定普京就像蒙古人!中东的大片地区自然并入了蒙古人的版图。但蒙古人进军非洲的计划却意外地受阻,可能它的好运就该止于埃及吧。
蒙古人固然武功盖世,但也不必过于想象蒙古民族的神奇力量。他们只不过是在那个东西方都陷于衰朽的年代,恰好自己达到军事上的鼎盛,以致没有对手,因而所向无敌而已。
几乎征服了世界的蒙古人,当然不会特别看重南宋。汉人重文辞而轻刀剑,蒙古人岂能不早记于心?但对汉人的征服并不如预想的轻松:汉人有智谋、有气节,这两样东西都胜雄兵十万。在最后决战的崖山之役,有多少汉族男女毅然蹈海殉国,蒙古人想必感慨良多。这将在很大的程度上改变蒙古人与中国人打交道的方式。
###太平军征服江南
太平军横行南中国14年,造成生命、财产、城池、文物的损失无数,健忘的中国人从不在意,况且那是革命啊。若说到太平军的征服,那简直会使一些人暴跳如雷。
何谓征服?征服无非是一部分人通过武力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其统治。这种事情经常在世界各地发生,没有人说,就不会在一国之内发生。康熙之征服准格尔,乾隆之征服大小金川,国民革命军之征服陈炯明(即黄埔之东征),不都发生在一国之内吗?
大教主洪秀全早就承诺过,拜上帝教教徒最终是要进天堂的。只是彼界的大天堂太远,况且谁也没有见过。至于小天堂,就是人世间的花花世界,那个一直被人赞誉的江南(清代江南指太湖流域一带)岂不就是?太平军的发祥地广西,是有名的穷山恶水,倘若能在江南地方占地为王,享受此地的荣华富贵、美女香车,农民士兵们也知足矣。太平军放弃直取北京,而是满足于征服江南,在战略上当然十分短视;而就军心而言,则不失为一项上下同心、皆大欢喜的决策。
急于去享受江南的温柔富贵的太平军将士,当然不会想到,他们的决策具有致命的破坏作用。当时的江南不只是更富庶而已。完全可以说,在中国这块古老土地上,江南是唯一进入现代文明门槛的地方。江南地区不只是鱼米之乡,更重要的是那里的工商业已远远领先于内地;那里所生产的丝绸、棉布、日用品等不仅占领了国内市场,而且远销海外。那里固然还没有后来才有的那种现代化的工厂,多半只是家庭作坊而已,但充分发达的专业分工,则已具有现代产业的雏形。看过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电视剧的人,对此会有更直观的认知。
在太平军的铁蹄之下,这块富庶繁华之地后来怎么了?恰恰有一个见证人保留了若干最直接的信息,此人就是著名的德国旅行家李希霍芬。他在1870年前后徒步考察了江浙地区,其主要关注点当然是他的地理专业,却不经意地报道了历史学家最感兴趣的内容。其时太平天国覆亡不过数年,李氏深感震惊的是,一些原本十分富庶的村落,竟然十室九空,几乎荒无人烟。少数幸存者惨然诉说,当年太平军烧杀抢掠,无所不为,以致毁成这般景象。
身为农民的太平军,不可能完全知道,他们所毁掉的是什么。他们所毁掉的不只是财富,财富很快可以重新生产出来;他们毁掉的也不只是田园,田园不久也将重建;他们毁掉的是中国最富有智慧、最开化、最具有进取心的一部分人,是代表中国之希望的一种新兴的经济模式。一支农民军哪里能知道这许多?岂止不知道而已,从拜上帝教的那种近乎清教徒的眼光看来,江南的丝绸、刺绣、各色古玩、艺术珍品,那正是需要毁灭的妖物,而制造这些东西的人也是妖人,这一切都会刺激他们那紧握屠刀的手,要他们刀下留情是不可能的。
这又是一出野蛮征服文明、落后征服先进的悲惨故事。与成吉思汗所演的那种搅动天下的故事相比,它或许微不足道。但在今天看来,无论时间上与地理上它都那样贴近,不能不具有更大的震撼力,给人的印象更难磨灭。广西客家农民,既为当地土著所不容,又得不到偏袒土著的当地官府的保护,跟随洪秀全造反,当然是其天然权利,但也谈不上是什么“代表先进生产力的革命力量”。如果成功了,只不过是为龙椅上的皇帝爷换个姓氏。他们事实上失败了,从此被一些人骂为匪寇。无论其成败如何,他们都是一股落后势力;考虑到其破坏性之大,实际上是一种野蛮势力。因此,太平军征服江南,不能不是野蛮征服文明。
文明与野蛮
已经讲述了三个野蛮征服文明的故事。有了日耳曼人后来的出众表现之后,第一个故事似乎不再显得那么悲摧。至于后面两个故事,则很难以任何名义赋予它们一层亮色。
只是,这些故事所引发的思考还没有完。一个曾被提出、今天仍有意义的问题是:野蛮征服文明是否有正面价值?
在人类历史上,野蛮征服文明的事例多不胜数,远不止本文所举的这几个。例如,文化相对落后的周朝征服商朝;野蛮的秦国剿灭文化上更先进的六国;近乎原始状态的女真人征服了先进的北宋;野蛮的蒙古人征服了高度文明的汉人;相对落后的斯巴达人战胜了更先进的雅典人;野蛮的诺曼人征服了较先进的盎格鲁—撒克逊人;野蛮的奥斯曼人(原为突厥人)征服了东罗马这一千年古国……。
有了这些事例之后,还说文明一定战胜野蛮,就不太有说服力了。
文明是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有机结合。不可否认,高度发达的文明,自然地蕴含着强大的自卫力量。如果你进一步演绎出什么“军事文明”,我将无话可说。战争仅仅是暂时不可缺少的恶,它不至于永远伴随着人类。超出正常需要而过分强势的武力,从来都阻滞着文明的进步。历史上,斯巴达、古波斯、匈奴、蒙古、奥斯曼帝国、希特勒德国、斯大林俄国、日本帝国等,都曾以超强的武力恫吓世人;他们的文明后来怎么了?
文明在本质上不依赖于武力的强大,被野蛮征服并不足为怪。不过,一个文明到了被野蛮征服的时候,到了失去起码抵抗力的时候,其自身的弊病多半也已不轻。野蛮的征服或许能促使人们奋起捍卫文明、改造文明,使文明得以新生。但永远不要相信,是野蛮拯救了文明。相反,常见的事实倒是文明驯服野蛮。野蛮的征服者无论其曾经如何勇武彪悍,一旦在某块温柔富贵之乡住下来,毫无例外地都会越来越柔弱,最终被文明的被征服者同化。征服华夏地区的女真人与蒙古人、征服不列颠的诺曼人、征服印度的突厥人等等就是如此。从长期历史的结局来看,究竟是谁征服谁的问题,就显得微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