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亊无常话舅舅
——戏剧性与偶然性左右人的一生
人老了,就喜吹和晚辈讲古。子女们觉得我生不逢时又逢时,虽然吃过苦,受过罪,大好的年华不能为国家多做亊,为成为藉藉无名的平头百姓而惋惜;又觉得我现在能吃饱喝足,还能含饴弄孙,尽享天伦之乐,应该知足了。是的,我比上一辈幸运多了,我有两个舅舅比我有才多了,都不得善终,又怪谁呢?
我说的俩个舅舅,一个是亲舅舅,姓陈,讳拔寻,不只我没见过,连我父亲都只见过一面。他在省城长沙读高中,后来抱着从军报国的理想进了黄埔军校,直至离开人世,只回来休过两个月的假,父亲才见到他,并且送给父亲一首新诗和一张戎装的照片。父亲说,舅舅新诗写得挺好,可惜丢失了。舅舅本来是文兿青年,五四之后成名的作家的著作几乎全有,积在家里一大柜子,还有孙文全集、饮冰室文集、新民丛报等。在当时的氛围下,如果能象沈从文一样,有人提携,说不定我有一个著名文化人的亲戚了。可惜他受堂姊夫王化琪(解放前夕去了台湾,终老美国,据说是高官)的影响,走从军之路,40年代前期就异外身亡了。解放后,我背着舅舅在台湾的黑锅几十年。唉,人就这样不愿成人之美!舅舅收藏的书也被我们一盆火烧得精光。
亲舅舅有,和没有一样。不耽心,我还有一个堂舅,很值得一叙。
这个舅舅名虞韶,曾在衡阳三师求学,和陶铸是上下届同学。三师是湖南的革命摇篮,很多著名革命领袖都是从此校走上革命道路的。堂舅也是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,成了狂热的革命青年。土地革命时期回到安仁农村成立农民协会打土豪,分田地。如今在安仁县档案馆还可以查到当时的档案,明白记载他是县委组织部长。和他一起闹革命的成了名人的,我知道有55年授衔中将,担任过总后勤部副部长的唐天际,西藏军区司令的谭冠山。这样说来,我有很好的社会背景了,在特别讲究“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生儿会打洞”的唯成份论的时代,不说能沾多大的光,至少也有一把保护伞了。且慢,后来发生了戏剧性变化!
大革命失败,井岡山守不住了,发生战略大转移,在井岡山边沿山区闹革命的堂舅,依理也应该参加长征才行,不然他怎么活得下来?历史不可假设,他就是没去,后来一直在攸县担任督导员,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长。这多大点官?又与地方政府实权部门离得远,估计作恶轮不上他,行善也不会有他的份。一个督导员有多大的能量?一种推测(也仅仅是推测!),他究竟受过革命的洗礼,错过长征的机会,或者说害怕长征的艰苦,反正他没有遭清洗,当然也不存在出卖组织、同志的情况,或许“隐居”攸县也说不定。我知道在攸县他坐过几次牢,做亊的时间少,坐牢的时间多。最后一次放出来,回到他的老家闲居。他也来过我家几次,一次住十几天,看书散步。我祖母是很不愿意接待长住客人的,因为这个堂舅是读书人,她也高高兴兴招待了。
大约是四七年秋天,离堂舅家七八里地的两派乡绅内斗,并且动起了武,将另一派的一个人打死了,死人的一派说另一派的后台是陈虞韶,于是舅舅背负了一笔“血债”,成了解放后走进厄运的开始。
四九年,安仁解放,堂舅去找过农民协会时的老友唐天际,想参加新政府的工作,据说是脱党这一段经历无法说淸楚,沒有搭理他。事实也是这样,革命困难时期你当逃兵(不管什么原因,姑且说是逃兵!),革命成功了,你来摘桃子,当然是不可能的。在减租反霸时,作恶霸地主抓起来,审查了六年,最后以有“血债”镇压了。家属子女,吃尽了苦头,那是后话。
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,平反冤假错案,家属也将这个问题提出来,通过调查,血案否定了,头却接不上去。翻档案,三十年代确实担任过地下党组织县委组织部长,遗属不算“反属”,回归社会,过上正常人的生活,还要什么呢?
想起俩个舅舅的一生,我觉得万亊随緣最好!